留得雨声听残荷

道皆砌石为磴，曲曲折折。晨光款款地与青石板厮磨，雨过初霁，湿漉漉的青苔目送着我，去谒一处山寺，去祈愿。

南方的秋天是活泼而又恬淡的。素白的雾气越过崇山峻岭，大张旗鼓地抹去秋的金黄，不收敛漫山绿意。夹道冒着鲜亮的绿草，拥着一路迤逦。走过一处木桥，树影泼洒在桥下清冽的泉上，密密的枝丫在水中交错相生，雾色筛过，犹如绿色起伏的脉搏。心中躁郁的刺球微微松弛，我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，享受山间富有生命的绿意。

终于，庙宇翘起的檐角一点点漫进瞳仁。一位看门的老者领着我走进，两旁烛台摇曳着黄色火焰，几柱香燃起的青烟流入云天。

佛静静地立于须弥座上，深刻而又通俗地庄重着，两只长而丰厚的耳垂道出了世间无数浅显深刻。那深深的眸里，蕴含了一种我参不透，道不明的禅机。

我一时失语，世间的深沉历来不是凡人所能领悟的。怅怅，但回头——

却倏然听到天乐般的梵呗。

我才发现又下起了雨。隔着朦胧的雨雾，我静静聆听。仿佛被声浪所融，被千年不灭的信仰所化。我出了堂，向前去。

却不见做法的僧人，只见一处亭，亭下一池莲——一池残荷。

是焦黑了，开败了，萎靡不堪的荷。佝偻着孱弱的身姿，像深秋的蝉蜕在风中伶仃。

不是张晓风笔下“欲语不语，半红不红”的雨荷，亦不是苏轼笔下“开过尚盈盈”的芙蕖。它们不再有柔媚浅绛的好颜色，只余褪尽红妆泪阑干。哀哉！它们当在浓烈的秋霜中苦吟盛夏的欢愉，在月华如水的夜里茕茕孑立，形影相吊罢！

鹅毛般的秋雨在山间飘落，一朵朵焦荷于残垣断壁的生命颤动。囚在了岁月逼仄的囹圄，那失了水分，失了年华，干瘪枯瘦的荷啊！我的心隐隐作痛。

老者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旁，他撑开了一把伞，注视着池塘，眼里很平静。我才发觉他竟也如一池莲花一般枯瘦，佝偻的身躯昭然若揭着年轮碾压过的痕迹。

我打破了沉默：“为什么不叫人清了去呢。”

半晌，他悠悠开口：

“留得雨声听残荷。”

我看向他，他凝着他的荷塘。不远处，梵呗阵阵，夹杂着雨声，与雨打荷花的乐声，古朴而醇厚。倏然，顿悟一般，一种清妥在心上漾开，不着涟漪。

莲的高雅，原是不托于形的。它们垂下花和莲蓬，蓬头后面，却依然在阴绵的季节静候雨的佳音。它们忍受过狂风骤雨，匍匐过秋霜泥泞，体无完肤，却能在一片浩浩荡荡的绿意里倾泼出生命最为凌冽激昂的美！

这是生命的壮丽。

而我终于领悟到那位老者，为何要用一池清清亮亮的潭，一帘朱红掩映的庙檐，一瓢淋淋洌洌的秋雨来侍奉那一池浮浮却却的影。

那是生命的诗意。

借明净的雨打残荷声把耳根洗净，我心中郁结的烦闷与芜杂消失殆尽。在那一刻，我领悟到佛眼中的深意。

去听荷一生的高蹈不败，去听雨相随的禅意深深，换得浮躁后的清冽，前行中的笃定。

那是我眼底心中所见，最美的风景。

李义山曾言：“留得残荷听雨声。”

而如今，我却要“留得雨声听残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