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鱼

“月光，出来哩哦。”

适才，姆妈进来点了蜡烛，轻轻嘱咐我要早睡。我倚靠窗台，思绪恍惚，只下意识地点头，胡乱答应。而目光掠过土楼之间的小径，掠过不远处的树林，直奔大海。

海浪悄悄漫上沙滩，无声地淹没了夜幕。月光投在水面上，流动的皎洁渐渐升腾为轻薄的雾气，低低地罩在海面。我听见树林沙沙的响声，今夜的陆风有些猖狂，狠狠地扑向大海，引得海水又慢慢退去。

我在等一个梦，一个荒凉而古老的梦，一个悠远却真实的梦。梦境里，我望见他巨大的身躯，在无声的月色中跃出大海、坠入大海。他矫健的姿态带起晶莹的浪花，在清朗的月光下变成流转的珍珠，点点缀在礁石上。我望着他幽深的双眸，低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，那样清晰。掀起的风卷起破碎的贝壳，擦过我的头发。他说他来自北海，将在六月经此地去往南方。北海、南方？远方，是什么样子？我便问他，能否许我一场重逢，经过此地的那天，带去我的梦想？

然而，还未等听到他的回答，梦境便开始分崩离析。在床上翻了个身，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。鸡鸣尖锐，我翻身坐起，怅然若失。

阳光照进卧房，在木质的衣柜上悠闲地晃来晃去。忽听见姆妈唤我下楼，我连忙起来整理衣服，有些慌乱地跑出房门。刚迈下最后一个木阶，热情的拥抱便将我裹住，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到姆妈的笑声：“俩姐妹好久不见，一见面就分不开啦。”居然是堂姐回来了。前些年，叔叔携家眷去了北方，说是想让孩子们体验新的生活，见见世面。才分别几年，短短时光里堂姐竟已变了副模样。相较曾经的小家碧玉，现在的堂姐是那样端庄大方，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别样的气质，谈吐更是不凡。听着堂姐对自己这些年在北方的所见所闻侃侃而谈，那些异乡风俗、珍奇商品、城墙古迹，都恍若眼前，深深地吸引着我。

外边的世界，听起来真精彩啊。忽想起梦中的大鱼，如此想着，我随手捋了捋头发，竟摸到了贝壳的碎片。我愣住了，渴望的种子在心底悄悄萌发。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，去外面看看。怀揣这个念头，我表面如常帮着姆妈干活，心里却时时盼着六月的到来。每见日落星移、旭日东升，心下的期盼便多一分。从未觉得日子有这般难熬，经历无数个日夜的等候，六月终至。今天，我要守在窗前，一直待到天明，只为赴一场没有许诺的约。

耳边的碎发忽地被吹散，竟是海面扬起了大风。骄纵的陆风早不见踪影，面对大海的窗户，一次接一次地与风相拥。看！水天相接的地方，大鱼乘风而来，辽阔的翅膀掠走月光，搅动了海面，推着海水涌向沙滩。

我学着男孩子们夜行的本事从窗户悄悄爬下，手里攥着早早绣好的锦囊。一落地便飞快地跑了起来。我穿过小径，穿过树林，来到石垒的海坝上，向着月亮挥动着手臂，呼唤大鱼。闻声，他微微调转方向，向我飞来，巨大的身躯将近海笼罩在阴影里。我听见他的回应，透彻的吟声回荡天际，稀落的星辰被迫拢在一起。悠远的螺号声不知来自何方，只低低地应着。他停止挥动翅膀，缓缓停在我跟前，明亮的眼眸静静地盯着我，好像即刻便会把我拉入梦境。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。不知不觉，夜色褪去，天空化为渐变的蓝。顾不上再为眼前的景象而震撼，我赶忙将装满葛藤叶的锦囊递给他，双手轻捧送到他面前，看他仔细叼好、慢慢转身离开，掀起阵阵大风，又将海水带下了沙滩。

黎明携云霞而至，浪潮再次涌向沙滩。我定定地立在海坝上，凝望着大鱼渐渐远去的身影，一言未发。时间的绳索已将我与古老的生灵相连。兴许某天，在书上所载的苍茫北国，又或是嶙峋南屿，会有淡淡葛藤花香，弥漫在初夏的第一缕曙光中，一如此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