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一能做的是握住回忆的钥匙,敲着未来那堵厚厚的墙

观察员 毒舌杂谈 651 0

多安静的一个中午啊,周围的同学大多都已经睡着了,少数的几个还在写写画画,整个教室里只有风扇转动的沙沙声。我从桌洞里抽出一一本数学习题册,它被压得很深,我使出几分力气去拽,它才隐约露出一个角。

我忽然一怔,印象中这本习题册封皮似是纯白,而这一个小角竟是蓝绿色的。那是一种微妙的渐变,在方寸之间,色彩的明度和纯度在温和地改变,微微透出些灰色,隐隐有种木讷的温吞。那一刻我的脑海中飞驰过许多我以为久已忘怀的片段。

蓝绿色包装的糖,粗糙的攀岩用的绳索,盐汽水的咸和苦味,蚊子,风油精,木刺……我意识到回忆是不会湮灭在时光里的,你的精神给回忆上了锁,但你的肉体记得更多。所有的遗忘只是因为你丢失了开锁的钥匙,有时这把钥匙会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忽然出现,但你的精神也未必能发觉。

相反,你的肉体会捕捉它,它可能是旋转木马的音乐声;可能是院子的铁门隆冬时和着寒气的铁锈味;可能是一个夏天你不知为何足尖点地敲出的舞步。它一旦出现,就像打开了四十大盗的石门一般,涌入你眼帘的是无穷无尽的,轻易翻找便能带来惊喜的财富,而这财富只属于你一人。

在广袤的时空中,你独享,在你湮灭成粒子后,又完全消失。也许你会错过钥匙,错过很多很多次,而你从未发觉。但钥匙一直存在,回忆的小屋也始终妥帖地保存着这份财富。

就像一部我忘记了名字的日本电影(也许某一天我会记起这名字呢?)讲述人死去之后,能够选择一段生前的影像来放映。也许直到那时,所有的钥匙才会出现,一整座贡布雷小城的温柔于此重生。

我瞬间回想起目力尽头淡蓝色的轻烟。就像宫崎骏的动画里那样,一个学生在初秋的傍晚骑着叮叮作响的单车路过水闸。晚风吹着,他扶着车把,面向眼前宽阔的长河,白杨的叶子柔软的招摇着,水波承载着夕阳的一千个影子,明媚而安静。两岸是绿云一样的层层杨柳,远水如带,一直流淌到很远很远的来处。

睡着的侧面是一大片浮雕,刻着一只硕大的玄武,说来惭愧,我在记忆之河里漫溯,也未曾记起龟和蛇的神态。想来是我当年太小,以至于路过这里无数次,也还是遗漏下一些东西。

我曾像塞尚依恋圣维克多山一样依恋河流。我想你知道,除了河边,你在城市里很难远眺。向外远眺,是重重楼宇。你看他们立体的轮廓,投下一大片阴影,在夕阳里静立,仿若亘古不转移,但忽然又会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单薄,好像那楼宇被降维成平面,只是一个怠惰的画家,懒于描绘风景而填充的几笔草草的勾勒。

他们又像无数面无表情的脸,空白的五官中似隐藏着一个时代的阴谋抑或苦衷。它们很奇怪地立体而单薄,复杂而简单,严肃而讽刺,潦草而庄严,你说它五味杂陈,它又像在讥笑你自作聪明。干脆不要理它吧,总之,它挡了我看风景的眼。

又或是像内眺望,你看见的是庞杂的线条和琐碎零乱的潮水,张开翅膀的巨兽在一片虚无之中掠过,很难看到清晰漂亮的远方啊。只有在河边,你才可以看得相当远:我该怎样向你描绘一个美丽的神话一般的影子?一段久已失传的记忆?

我只能不厌其烦地絮絮着远处的轻烟。一定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轻烟,它完全来源于目力的久远和水光浮动中变幻的光影。在轻烟之外,是你再也望不见的遥远景致,来自远方的轻烟比远方更远。

烘托着轻烟的,有萧萧白杨,清净河水,落日长桥,近处矮小的红顶平房,还有声音很清澈干净的鸟,穿梭在林中。偶尔有大雁衔着落照余晖飞去,或有晴日里盘旋在大朵白云下新雪一般的白鸽。水闸上,还有骑着单车的少年,和少年脑海中无尽的烟火与忧愁。

关于单车,好像又有什么我本应忘却的东西破土。同是那些骑着单车的日子,我所行走的街上近乎一个人也没有,偌长的石板路上只有一辆单车在叮叮当当地响,我好像被时间抛在脑后了。那真的是一条街,而不是路。并不宽敞的青石板的两边,是一户一户的小小店铺,他们曾经迎来送往,喧闹得连我也感到烦闷。

而如今,却门庭冷落,只可罗雀了。大多数店铺已经放下了帘子,竟显出几分荒芜。两岸店铺从我眼中划过,街道就像我的内心一样空无。街角有一家很小的店面,我本不应该注意到它的,但我恰巧在那时回头。那家店面极其破败了,门也开得很窄,但是我依稀看到那天花板上垂挂着许多生了霉落了灰的彩旗,它们垂挂着,也许从来没有受过风,我甚至只能凭颜色深浅辨出几分彩的意蕴。

开了灯吧?抑或没开?那匆匆忙忙的一眼在我脑海中模糊的盖下一个灰蒙蒙的戳,回忆自动补全空缺,而今我也难以分辨,这幅破败图景究竟几分是真,几分是幻了。

总之,色调是暗沉的,大抵经年未曾见光了吧。一位老妇坐在屋中,我应该如何形容她的状态呢?是静坐,痴坐还是呆坐?不清楚了。她就像一个安静的影子,已经成为了小屋的一部分,一样的沉郁,晦暗。我努力地回头向小屋里看,没有再看见老妇了,只隐约看见了弹棉花的弓和床,破破烂烂,像是不能用了。

自行车向前又向前,车轮滚过,碾碎了很多我不曾见过的东西,只留下依稀可窥见旧路的辙。这家弹棉的小屋,就是车辙一样的东西吗?我本想回头再看上一眼,生怕一场暴雨将车辙也冲刷尽了,便再无法回头,只是又想了想,本来也无法回头了,不是吗?

即使回了头,该有暴雨的时候,我也留不住车辙的。我能在无法抵挡的狂风中留下什么呢?又有谁能留下什么呢?只好继续向前骑行了。

我应该庆幸我是一个与旧时代还有几分联系的人吧,或者我又应该悲哀。过去的日子,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放鸽的晴天和弹棉的小屋,究竟是一种恩慈还是残酷呢?

他们幽居在我的回忆深处,当我想要骑着单车继续前行的时候,偶尔又会突然出现,牵牵扯扯地使我犹疑,他们很安静,却有时会在那里喃喃的低语“你忘了我们吗?连你也要抹杀我们吗?”但是我只能前行不能后退,即使有一天,我也会被时代的灰尘压垮,抹杀于一个温和的良夜。

我又窃喜,虽然我未曾见过父辈年幼时横亘黑夜的星河,但我知道日落时的长河和归林的倦鸟是怎样动人心弦。在未来,所有美丽的山峰都成为景区的时候,我的回忆还是会告诉我,我其实见过“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。”

也许在未来,小辈们读曹文轩的书时会问我,弹棉花的弓长什么样子,我会追忆当年的眼神,想起我也许见证了最后一批弹棉人的退场。

马孔多的人在浑然一体,未经分割的时光中意识到原来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意外,并因此迸裂。而且狭窄的空间和飞驰的光阴当中,我似乎也窥见了类似的东西。

回忆失语,时间迸裂,但是我们还是要往前走,不管旧路是否开满鲜花,不管前路是否有剑和血,河流也只能滚滚东流。这一路跌跌撞撞,风雨兼程,我不知道以后会遇见什么,我只希望,在我拥有珍珠项链后,还能回忆起最初的清透可爱的玻璃珠。我不知道用玻璃珠的碎裂换取珍珠项链究竟是对是错,但既然已经踏上征途,那时时回顾也全无意义了。

沉湎于回忆是危险的,汲汲于眼前是危险的,执着于未来是危险的,徘徊其间踌躇不前是最危险的。只有闷头往前走吧,没有谁能同时握住绳子的两头。

但是又不要全不回顾,即使回忆的湮灭是必然,我们也不应与回忆割裂,只有懦夫才会因为害怕花落而放弃花开,只要我们还活在这人间,回忆便以物质或精神的形式存在,割舍回忆,便是割舍了过去与将来完美统一的自己。

我们唯一能做的,便是在又深又长的时光里,握住回忆的钥匙,敲着未来那堵厚厚的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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